2025年12月17日，美東時間晚間九點，美國三大電視網同步切入白宮的外交接待廳。金色壁燈、厚重窗簾、歷史肖像，一切都在暗示一則「國家級訊息」即將登場。果不其然，總統川普在黃金時段對全國鄭重宣告：美國經濟已達「A+++++」。

這不是一場政策說明會，而是一個高度精準的政治動作：試圖用一個簡單、誇飾、可複誦的評分，為整個國家的生活經驗下結論。在2026期中選舉逼近之前，這樣的敘事議題必須搶先設定。

然而，當演說結束、鏡頭回到家庭客廳，許多選民正在翻閱另一份文件：不是白皮書，而是超市收據。牛奶、雞蛋、醫療自付額、房租、水電費。沒有評分等級，沒有修辭技巧，只有一個問題——這個月，還撐不撐得過去？

於是，2026年期中選舉真正的主軸浮現了：不是經濟好不好，而是生活還買不買得起。過去常見的選舉口號是：笨蛋，真正的問題在經濟；未來即將變成：拜託，經濟的核心在「誰買得起？」

從「經濟」到「買得起」：選戰語言的必然下沉

川普政府近月刻意淡化「經濟」（economy）這個宏觀詞彙，轉而高頻使用「買得起／可負擔性」（affordability）。這不是失誤，而是一種政治現實的自覺：GDP成長率、股市指數與整體失業率，已無法說服選民相信自己的生活正在改善，於是治理語言轉向生活層級。

這種直白式的語言，本身並不虛偽，甚至稱得上誠實。對多數家庭而言，買得起的日常，比任何宏觀指標都更真實。治理若無法回應生活成本，所有制度敘事都會失效。

然而，弔詭之處也正在此生成：語言換了，政策卻沒有。

關稅：最不願面對的反向「買得起」政策

如果「買得起」真的是治理核心，那麼政府理應遠離會推升價格的政策工具。然而，川普卻重新擁抱關稅，甚至將其重新包裝為愛國與強勢的象徵。

依據耶魯大學Budget Lab的估算，2025年美國有效平均關稅率約為16–17%，為1930年代以來最高水準。這不是抽象數字，而是一種結構性的消費稅：企業轉嫁成本，家庭吸收壓力。

關稅沒有引爆通膨失控，也未造成立即衰退；它的作用更像慢性侵蝕，不是劇烈爆炸，而是日復一日地擠壓可支配所得。伏爾泰的冷語在此顯得異常準確：「政治的藝術，就是讓人相信他們正在被拯救。」

數據的殘酷現實：價格沒跌，只是「漲得比較慢」

白宮與共和黨並非沒有數字可用。他們確實掌握了一組「可以宣傳」的指標，例如，汽油價格（2025年1–11月）降4.6%、機票降9.3%、旅館住宿降5.1%、新車價格年增小於1%。這些數字並非虛構。

但它們有兩個致命限制：

第一，它們不是家庭預算的核心支出；

第二，它們高度波動，政治感知極短。

真正構成焦慮的是下列的結構性項目，例如：64%選民認為生活成本是「非常嚴重」問題（Quinnipiac）；近50%消費者將自身財務惡化歸因於高物價（密西根大學）；醫療、住房、食品被評為「非常難負擔」的比例，長期維持在兩位數。

結論其實非常殘酷：宏觀數據正在降溫，微觀生活仍在冒煙。

沒有衰退，不等於會贏得選票

《紐約時報》在12月22日的評論提出一個關鍵判斷：2025年，美國經濟避開了衰退，但多數美國人正在承受壓力。雖然數據層面確實「撐住了」：2025年實質GDP成長約1.5%；通膨降溫，未出現關稅失控；第三季成長表現穩健。但這些只能證明經濟「沒有倒下」，但無法證明它「對多數人有用」。

《紐約時報》那句評論因此顯得格外關鍵：「沒有衰退，不等於過得好」(Resilient is not the same thing as good.)。

對選民而言，能撐住的制度，未必值得支持；能改善生活的制度，才有執政的正當性。

AI撐住了數字，卻撐裂了社會

2025年最重要的經濟支撐力量，不是工資成長，也不是普遍消費，而是AI投資。資料中心建設推升企業投資，股市因AI樂觀情緒上漲，高資產家庭持續消費。

結果卻是消費雙軌化：有錢人增加花費，其他人卻開始撐不住。這些徵兆包括：低收入族群薪資成長放緩、汽車拖回增加、財務壓力指標惡化。這不是短期景氣循環，而是分配結構正在變形。

交易式治理：用支票換時間

川普政府宣布向145萬名軍人發放1,776美元「戰士紅利」(warrior dividend)，並聲稱資金來自關稅。實際上，這筆錢主要來自既有住房補助預算，只是重新命名。

這正是交易式治理的典型樣態：用一次性現金，遮掩長期結構問題；用短期安慰，換取政治時間。戴高樂曾冷冷指出：「政治人物最擅長的，是把暫時措施，包裝成歷史時刻。」川普似乎深得個中三昧。只是，補貼終究不是改革，支票畢竟不是治理。

期中選舉的真正戰場：生活成本的信任危機

《華盛頓郵報》在12月22日的評論指出，隨著2026年期中選舉逼近，「可負擔性/買得起」(affordibility)已成為共和、民主兩黨的首要戰場；但多數經濟學者仍高度懷疑，國會是否真能在整體層面壓低物價。

原因其實非常清楚：在不引發深度衰退的前提下，全面降價幾乎不可能；而「可負擔性/買得起」的改善，往往是長期、部門性、政治回報極慢的工程。

選舉節奏，永遠比經濟節奏快。於是，語言再次取代實質。

當「買得起」成為最後的民主測試

「買得起」本該是一個誠實的詞。但當它反覆出現在演說中，卻始終無法進入餐桌、藥單與房租帳單，就會像所有被過度使用的政治語言一樣，從承諾退化為藉口。

王爾德曾寫道：「政治的悲劇，不在於謊言，而在於人們習慣了它。」白皮書可以修辭，數據可以重算，政策可以延期，但餐桌不會。它每天都在回答核心的問題：生活，是否真的變得比較容易；這個制度，還配不配得上人民的信任？

改名、改姓、不如改個性。如果政治只剩下重新命名現實的能力，而沒有改變現實的勇氣，那麼再多的「A+++++」，都只是回音室裡的自嗨而已。2026年的美國選民，終將用選票，為「買不起」這件事，做出最冷靜、也最殘酷的回應。

＊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